师父的小甜橘

汽笛
  汪寒
  那是入路后半年的一个深夜,我负责跟在捣固的师父、师兄后面,用小耙子将捣固后的镐窝填平。
  凌晨两点的铁轨泛着冷光,像一条被夜色凝固的河流。我握着耙子站在道砟间,袖口蹭过鼻尖时还能闻到昨夜残留的机油味。前方捣固机的轰鸣像无数把钝刀在耳膜上拉锯,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  “小汪,跟上大部队,把枕木间的石砟扒匀些。”师兄的手电筒光扫过我脚下,光束里浮着细小的尘埃。我慌忙弯腰,耙齿却在石砟堆里打滑,几颗石子骨碌碌滚到刚捣固好的枕木边。远处传来师兄们调整捣固机的声响,我咬着嘴唇加快速度,却越扒越乱、越来越跟不上进度。心中又是焦急、又是自责,在深冬里因为扒石子出了一身汗。
  “别急,新手都这样。”师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,我正红着眼眶踢开脚边不听话的石砟。他蹲下来接过我手里的耙子,金属工具碰撞发出轻响,“你看,手腕要顺着石砟散落的反方向走,别使蛮力。”他的工装手套擦过我的手背,带着机油的温热,耙齿在他手里像有了灵性,轻轻一勾,石砟便乖乖地顺着枕木边缘铺成平缓的坡面。“脚要踩实,身子压低些。”他用靴尖拨正我歪斜的左脚,“枕木间距六十公分,扒砟时得算着距离,前两耙松砟,第三耙得把石砟往两侧推匀。”我盯着他手中上下翻飞的耙子,心里仿佛又被注入了无穷的能量。
  “来,试试。”师父把耙柄塞回我手里,手套上的机油蹭了我一手心。我屏住呼吸弯腰,按照他说的用手腕发力,耙齿切入石砟堆时果然不再打滑,石砟顺着耙刃流向两侧,虽然不如师父扒得整齐,却总算有了模样。
  “对,就是这样。”他在旁边轻轻点头,“咱们工务的活儿急不得,就像这石砟,得一颗一颗码稳当喽,安全才能有保障啊。”话毕,他忽然从裤兜里掏出个圆滚滚的东西塞进我手里,掌心残留的体温让那个小甜橘带着暖意。“等会休息的时候吃个橘子,这个捣固的油烟味你这个小丫头恐怕闻不惯。”橘子表皮粗糙的纹路擦过掌心,清新的果香突然漫上来,蓦地冲散了鼻腔里的油烟味。
  远处传来师兄的吆喝声,捣固机还在轰鸣,师父拍拍我肩膀起身,工装布料摩擦发出熟悉的沙沙声。我把橘子塞进工装裤口袋,远处捣固的机油味没有散去,但仿佛压不住这个小橘子透出的清香。再次弯腰时,耙子起落间有了节奏感,听着石砟撞击铁轨的轻响,想起师父刚才说的“码稳当”——原来有些成长,就藏在这一耙一耙的石砟里,藏在师父的谆谆教诲中,藏在这个带着体温的小甜橘里。
  夜班结束时,天边已经泛起灰蓝。回到宿舍撕开橘子皮,橘瓣透着半透明的金黄,汁水沾在指尖,甜得人眼眶发热,甜得我记了一年又一年。八年时光荏苒,师父已经退休,我也已经离开了曾经的工区,再回望时,我突然明白,师父递来的何止是一个橘子,那是岁月沉淀的耐心,是前辈给后辈的关怀,是把“急不得”三个字,掰成了石砟间的星光,一点一点铺在了我脚下的铁轨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