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俊
车行如梭,皖南的绿意便急不可耐地扑向车窗。远山被一层薄薄的氤氲裹着,阳光在其后若隐若现,如同在薄纱后捉迷藏的孩子。这光与雾的嬉戏,竟瞬间点染出天地间一片生气。空气是湿漉漉的,深深吸一口,肺腑间便充盈了这片土地特有的、混合着草木清芬与水汽微腥的气息。
齐云山,我终于抵达了它的怀抱。
此行的目的地是休宁齐云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,一个被时光轻轻搁置在徽州山水褶皱里的地方。村落不大,格局却极精巧。清澈的水渠如血脉般蜿蜒,贴着青砖黛瓦的屋舍潺潺流过,滋养着墙角的苔痕,也映照着飞翘的马头墙在流波中摇曳的倒影。木门半掩,门楣上的雕花在岁月里变得模糊而温润。
走进祠堂,光线骤然幽暗下来,一股沉郁的、带着腐朽气息的木头味弥漫在空气中。那不是衰败,而是一种无法复制也无法速成的沉木之香,是无数个日升月落、无数代人气息沉淀下来的厚重,是历史本身在木纹深处安眠的气息。它让人屏息,也让人莫名心安。
村心有一方静水。湖畔垂柳依依,新生的枝条嫩绿得几乎透明,长长的影子投入水中,与刚刚钻出水面的、尚未舒展的荷叶尖儿缠绵难分。几只轻盈的蜻蜓,透明的翅膀在微光中闪动,时而悬停,时而用尾尖一点水面,漾开细细的涟漪。刹那间,“小荷才露尖尖角,早有蜻蜓立上头”的诗句不再是纸上的墨痕,而是眼前这活色生香、纤毫毕现的画卷。我驻足良久,看这微小的生命如何点破一池夏日的寂静。
这里真的很小,脚步无需匆匆,半日便可丈量它的经纬。可它又如此之大,每一块被脚步磨亮的青石板,每一面被风雨侵蚀的斑驳粉墙,每一扇吱呀作响的老旧木门,都似无声的唇舌,诉说着被光阴层层覆盖的故事。它们低语着家族的兴衰、匠人的巧思、农人的辛劳、游子的离愁。在这里,时光是凝固的琥珀,也是缓缓流淌的溪水。
就在这水光潋滟的湖边,一幕寻常又动人的画面攫住了我的目光:一位须发皆白、面容清癯的老人,正微弯着腰,粗糙却温柔的大手紧紧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童。孩子不过两三岁,穿着鲜亮的小褂子,步履还带着新生的不稳与好奇,小小的脚丫试探着落在古老的石阶上。老人并不催促,只是稳稳地托着那只小手,目光像穿过薄雾的阳光,专注而慈祥地落在孩子身上,口中似乎还在轻声说着什么,是鼓励,是指引,或是关于眼前这片湖光山色的古老童谣。
一老一小,一个承载着岁月的沧桑,一个绽放着生命的初芽,他们的身影倒映在清澈的湖水里,与柳丝、荷尖、蜻蜓融成了一幅关于时光流转、血脉相连的温暖图景。这无声的牵引,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刻地诉说着守护与传承,让这古老的村落瞬间充满了生生不息的活力与温情。那一刻我仿佛看见,生命的河流就在这石阶上静静流淌,从老者的皱纹流向孩童清澈的眼眸。
窗外,暮色正温柔沉降。夜雨润湿的柏油路。我打开归途的车窗,空气里浮动着香樟的清冽,与忍冬藤蔓间逸散的、若有似无的甜息。春意阑珊处,夏的呼吸已在枝叶脉络里悄然酝酿。夏日沁凉的晚风,连同湿润空气中草木窸窣的私语,都深深沁入骨血,久久萦回不散。枝头新叶何其鲜嫩,惜那梢上残花犹带余酡。情思如藤蔓缠绕,绵长悠远。
望着渐行渐远的村庄,再望着窗外的天空,人影与云影浮沉,融成青峦几叠,仿佛今日的见闻皆在眼前,心底悄然滋生着永恒的祈愿:如叶与花同栖共生般,新绿托起嫣红,落英滋养深根。岁岁年年,共守浩荡春风,同酿人世清欢。愿生命之树,无论苍劲虬枝抑或初展柔条,皆在时光年轮深处,寻得那份相守的安宁与共生的蓬勃。